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王秉良


(资料图片)

宋代禅僧青原惟信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不单高僧参禅时有这样的感悟,人生旅途也常给人带来这样的体会。明末清初诗人、画家梅清大半生看山、画山,也让人感受到他超凡入圣的过程。

清 梅清 《黄山图册》其一

明天启三年(1623)农历腊月二十四日,梅清出生在安徽宣城的诗书大家。从他晚年编辑的家族诗集《梅氏诗略》可以看出,这个家族的文风何等兴盛,诗集中收录了自唐代梅远、宋代梅询、梅尧臣以来108人的诗作。世家子弟的梅清自信而大气,他自豪地写道:“一枝一叶说奇葩,那及梅家树树花”,“敢言诗是吾家事,只觉风流正未央”。

梅清从小在宣城西北百余里的黄池旧第家塾中读书,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英伟豁达,读书辄昼夜不寐。既长,以博雅负盛名”。好友施闰章说他“姿仪朗秀,有叔宝当年之目”,汪懋麟说他“颜如秋水美丰仪”,韩魏说他“瞿山主人秋水姿”,他的族侄梅磊说他:“精悍短小,能舞剑发矢、上马如飞,为戡乱才”。青春年华的梅清,仪表不凡,神情超逸,意气飞扬,既能吟诗作文,又能骑射舞剑。

从垂髫时,梅清就喜欢画画,常常以游戏的心情,拿起笔墨就开始画,“见壁间溪山云树,辄彷佛得之”。他的父亲怕影响读书,对他呵斥禁止。在严厉的家教下,梅清“攻苦无昼夜,久而不知其疲,同学与从者皆病”。崇祯十一年(1638),16岁的梅清考取秀才。少年成名的梅清,心雄气豪,是想要做一番事业的。顾景星说他:“以名家子早陟公车,故其负气甚豪,未尝屑屑于寻尺。”

可是,不幸的是他生在了晚明的乱世。梅清20岁这一年,清军已屡次击败明军,一度入侵攻破山东、河北的一些州县。李自成的农民军攻陷开封,张献忠的农民军占领合肥和长江流域的许多州县。为了避乱,梅清举家从城里搬到城东三里的“稼园”。很快,清军入关,明朝沦亡。顺治六年(1649),梅清又从稼园迁到宣城县东南七十余里的新田,居所附近有华阳山、柏枧山,“遥山入座,迅壑当门,树影鸟声参差上下,无地非画,无时不诗。”

宣城有一座瞿硎山,山上有晋代隐士瞿硎先生隐居的瞿硎石室。梅清也给自己取名号为瞿硎、瞿山、瞿硎山农,隐居期间,他精研书画,临摹学习王蒙、黄公望、沈周等前辈名家的作品,并与文朋诗友吟咏唱和,在安居中消磨时光。在《午夜歌》中,他写道:

仙人久别今当还,清宵忽渡海中山。

到来拍肩更相笑,万岁一朝如等闲。

刁斗击精悍,歌舞杨芬芳。

空岩无事此良夜,人间欢怨争茫茫。

人间欢怨争茫茫,午夜夜时谁短长。

他幻想像仙人一样,超脱于尘世之外,那些纷纷扰扰、喜怒哀乐都不去挂怀,在自由无碍的天地悠然往还。

山水豁人心胸,可是对于自负于文武材具,被期许为“戡乱才”的梅清,遁入山川越来越深,心境却并不能超脱出来。十多年来,变乱频仍,山河易主,他怎能置身事外?笔下画着王蒙那样的山,心情也像王蒙一样时常会动荡不安。他写道:“余志在山水,年少怀四方。自谓及良时,山水翱以翔。驱车出我门,安知非所量。五陵尽荆棘,湖海无安航。俯首不敢言,中心郁摧伤!”

清 梅清 《龙潭听瀑图》

国变之后,知识分子们都面临着何去何从的抉择。梅清的同乡之中,萧云从隐居不仕,弘仁抗清失败出家为僧,同窗好友施闰章在顺治六年考取了进士。随着清统治的日益巩固,梅清决意寻求仕途,以验证平生所学,实现人生抱负。顺治十一年(1654),梅清赴南京乡试中举。从此开始了“千里涉公车,蓄念窥龙门”的跋涉。科举之路是充满变数的,他没有想到自己走入了没有希望的死循环。一次又一次,千里迢迢到北京,满怀希望地应考,忐忑不安地等待,黯然神伤地落榜。顺治十一年冬、十四年冬、十六年秋和康熙五年冬,梅清先后四次北上参加次年春天的京城会试,每次都是铩羽而归。第四次落榜时,他已经45岁了,“踉跄十数载,余将无立锥”。进取的希望破灭之后,他开始反省,决心回到山林,在看山写山中安放自己的心灵。“瞿山老风尘,三年一行役,浮名走天下,纷纷复何益。誓归南山南,吾自适吾适。”

人生的快意,无过于“自适吾适”,也就是“自由”。梅清的老祖爷爷梅尧臣和老祖奶奶刁夫人曾有过一次著名的对话。梅尧臣晚年受命参与纂修《唐书》,这个任务是有条条框框的,对诗人心性的梅尧臣来说是一个苦差事。于是他对妻子刁氏抱怨说:“吾之修书,可谓猢狲入布袋矣!”刁氏应声回答:“君于仕宦,亦何异鲇鱼上竹竿耶?”

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官员的宦途,都是一路上磕磕绊绊的,这里受人拘束,那里受人算计,难堪的情状,真像鲇鱼上竹竿。不仅仅是宦途艰难,各样的人,都会遇到属于自己的“九九八十一难”,“自由”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稀缺品。梅清放下了对功名执念的一刹那,就像苏东坡说的“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迩年以来,进取之志已澹,惟是探奇览胜,循途吟咏兴寄自长”,“或时鼓一棹,往来于秦淮、采石、九华、皖口之间”。他入世不得,几番跋涉中,也经历了世情的无常变幻,和当初看山的心情大不相同了。

康熙九年(1670)初夏,梅清登临泰山。他的侄孙梅鋗追记了梅清游山时的情景:梅清身穿雪白的鹤氅,手扶短竹杖,穿过细草杂花,高登烟云之中。洒酒临空,长歌四望,听到的人,有的以为是鸾凤鸣叫,有的以为是苍龙长吟。这时候,日观峰好像更加高峻了,东海的波涛好像更加辽阔了,汉代的玉简好像放射出莹然的幽光,五大夫松也好像为他吹响了秦代的风声。

梅清从泰山归来不久,画僧石涛来看望他了。在黄山七十二峰间盘桓多年的石涛,须眉、衣襟上宛然都是云气松风。他把自己画的一幅《黄山图》送给梅清,面对着烟云苍茫、奇峰竞秀的壮景,梅清觉得还在脑海中翻卷的泰山云涛,仿佛和黄山云海交融到了一起,他当即赋长歌一首:

我陟岱宗三万丈,倒瞷扶桑起泱漭。

手摘片云归江东,梦中缥缈碧霞上。

碧霞峰正青,忽然接黄海。

石公贻我图,恍惚不可解。

绝巘阴森四壁寒,云峦窅冥惊漫漫。

玉屏五老争拱立,海门九龙纷乘骖。

骤疑仙峤合,转讶真宰通。

卧游当岳表,乃在天都峰。

天都之奇奇莫纪,我公收拾奚囊里。

掷将幻笔落人间,遂使轩辕曾不死。

我写泰山云,云向石涛飞。

公写黄山云,云染瞿硎衣。

白云满眼无时尽,云根冉冉归灵境。

何时公向岱颠游,看余已发黄山兴。

此后不久,梅清就开启了黄山之游,余生中曾七次入山,两次登顶。康熙十七年(1678)六月,溽暑之际,56岁的梅清和同伴一起攀登黄山,同行者挥汗如雨,在炎热和疲累中呼号不已,而梅清只觉得眼前美景应接不暇,豁目开胸,快意非常。他们这次行程,先是住在叠嶂峰下的松谷庵,半夜即起,在星光下向云门峰、石笋峰进发,从云门峰底攀山而上,一路以短杖拨开荆榛蔓草,历经艰辛方才登顶,俯瞰石笋峰群,感到它们“昨为仰面尊,今为培塿末”。众人惊心骇目于奇峰罗列的景色,大呼“从此识黄山”。当晚,他们住宿在狮子林,次日清晨登炼丹台,尽览黄山云海的壮阔美景。此后,登光明顶、爬百步云梯、攀莲花峰、上天都峰。最后,在汤泉洗浴后意犹未尽地返回。

黄山啊黄山,你是山形山意的极致版本,是千山万峰的灵秀所钟。梅清也曾走过瞿硎山、九华山,甚至五岳之尊的泰山,看过的一切山,似乎都为了印证眼前黄山的神奇秀美,似乎都为了让他把今后的笔墨提炼到超凡的灵境。于是,梅清刻了“莲花峰顶三生梦”“直上云门一放歌”等和黄山相关的印章,“游黄山后,凡有笔墨,大半皆黄山矣。”

展看梅清晚年的黄山图,空空蒙蒙,奇奇怪怪。用笔常常淡到极处,只把山水的影像轻轻晕染出来,画幅中大片都是虚空,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那似乎不是尘世中的黄山,是脱出黄山形质之外的山的精魂、山的神貌。

康熙三十二年(1693),71岁的梅清画了十九开的《黄山图册》,其中的一些场景他并没有看到过,只是从石涛的画稿上有所感知。石涛的黄山已经不是现实的黄山,而梅清从石涛的笔下之山出发,凭借自己的感知,运用灵性的笔墨,挥洒出自己的心中之山。他写道:“予游黄山,竟未与五老一面。意中每不能忘,握笔时仿佛得之”。他在《黄山十二景册》中《浮丘峰》上题跋:“浮丘峰,如海上三神山,可望不可即。戏以飘渺之笔图之,非必实有此景也”。此时的梅清,已经把黄山化入心头,是耶非耶,恍兮惚兮,呈现出虚实交融的“象外之象”。

康熙三十六年(1697),75岁的梅清辞世。300多年后,俞剑华称:“石涛得道,梅清升天”。陈小蝶称:“新进派”中钱瘦铁、郑午昌、张大千、许徵白四人“皆号黄山,然实为梅瞿山之黄山,而非石涛八大之黄山也”。

看山、画山大半生的梅清,后人也把他当成了一座山,看也看不尽,画也画不完。

推荐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