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文学艺术是作家生命感受的总和。作为一位在当代文学创作上卓有成就的小说家,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张炜在古典文学赏析方面的造诣颇深。他写苏东坡的《斑斓志》,有诸多新鲜独特之处。之后兴犹未尽,又择取王维、韩愈、白居易、杜牧和李商隐五位唐代重要诗人,继续讲。授课订稿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成《唐代五诗人》,这是张炜第六部中国古典诗论,其中所论充满独见,具有创造性和洞悉力。他对韩愈敬惜与深爱,对王维和白居易是清澈的辨析与洞察,对晚唐小“李杜”是喜赏与推重,对李商隐的无题诗则是尤其喜爱。
每一位诗人在张炜的笔下,生气勃勃地在现代得到了面目的“复活”。
在张炜看来,人性决定诗性。诗人的道德感、价值观、身份和立场,构成了他们的创作基础。诗歌,是古人艺术追求的载体,亦是寻求自洽的一种生活方式,王维、韩愈、白居易、杜牧、李商隐五位诗人不同的诗歌风格,则反映了他们不同的人生追求与精神品格。诗人所写下的诗歌,风格的转变,则是一个不断说服自己,安顿自身的故事。
张炜(出版方供图)
除了李白“走南闯北”
大多数艺术家还是喜欢有一个安居之地
这五位诗人,都是名人,多少年来被历代的人解读。要解读出新意、创见,其实是很考验解读人的眼界、功底。张炜的分析非常精彩。比如他在分析王维时,特别阐释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察:类似于王维的“辋川别业”,全世界许多作家艺术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渴望安居。而且这个梦想实现与否,对于其艺术作品的创作成就,非常重要。
张炜提到,艺术家大致可以分成两种类型:一种需要好好安顿自己,另一种则走南闯北。王维属于前者。在“辋川别业”这个地方,不仅产生了王维与挚友裴迪唱和的诗集《辋川集》,而且对诗人一生及其诗歌创作都具有重要意义。“辋川”之于王维,首先是作为一个物质实体存在的,其次是精神与艺术的滋生地和投影地,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似乎可以断言,没有“辋川”,王维便会失去良好的物质条件,也就没有这段亦官亦隐的生活,也无从形成一个作为客观描述对象的基础,失去孕育诗人独特诗风的某种环境。“好像过去的一切经历,都在为走向辋川做着准备,而后来的道路也要由此出发。他因为辋川而赋诗,缘此所成就的诗章数量居首;辋川也是他集中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也许我们能够断言,没有辋川便没有王维的独特诗风,没有其世界观的形成、巩固和发展。”
张炜分析认为,李白属于后者,他在大地上四处游走,辗转不休,好像一生都没有停下来。杜甫似乎介于二者之间,年轻时“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壮游》),后来有过成都草堂,还经营过果园:“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具舟将出峡,巡圃念携锄。”(《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总体看来,大多数艺术家还是喜欢有一个安居之地,经营一片土地和田园,但大多苦于没有这样的条件。不仅是艺术家,所有人皆是如此:渴望安居。
“肉体有立足点,精神也才能有发力点”
张炜提到这个现象不只是中国文人有,而是世界级的现象。比如托尔斯泰的雅斯纳亚大庄园、福克纳的罗望山庄等,类似者很多。
法国革命失败后,雨果流亡国外时还在英属格恩济岛上修建了一座四层的“高城别墅”,并加盖一座瞭望楼作为工作间,成为全岛的制高点,天气晴朗时可以远眺法兰西海岸。瞭望楼内装饰着一幅他亲手描绘的花瓣奇异的图画,穹庐与四壁皆用玻璃制作。雨果在这间阳光灿烂、海天一色的顶楼上写出了长篇小说《悲惨世界》《海上劳工》《笑面人》,文艺批评专著《论莎士比亚》等。
英国的狄更斯被视为一个游走之人,但他也经营了不止一处基地,晚年定居于著名的“盖茨山庄”。美国的马克·吐温周游世界,到处演讲,可仍然经营了舒适的“哈特福德别墅”。就是在这所房子里,他安度日月,留下了数量众多的脍炙人口的作品。当过报童、码头小工、水手、工人、淘金者的美国作家杰克·伦敦,曾耗尽所有积蓄建造豪华别墅“狼窝”,希望能够在此度过自己的后半生,可惜毁于一场大火。
海明威是个终生不宁的人物,非洲打猎、西班牙斗牛,游走于世界各地,还经历过两次飞机失事。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冒着枪林弹雨担任红十字会救护车司机,二战期间以战地记者身份深入西班牙内战前线,还访问过中国重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海明威不仅将自己的游艇改为巡艇,在加勒比海侦察德国潜艇,还参加了盟军解放巴黎的战斗。海明威的一生似乎是一部闯荡游走的传奇,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也先后建立了几个创作基地:美国的基韦斯特、古巴的“眺望山庄”。
西方那些油画家们也大多如此,像毕加索晚年在法国南部海边戛纳建有一座巨大堡垒,绰号“牛头怪的巢穴”。在法国塞纳河谷的一个山坡上,有印象派大师莫奈后半生的安居地:巧妙地将附近河水引入,形成池塘,隔为水园和花园两部分。莫奈在此完成了著名的《睡莲》和《日本桥》系列。
为什么会这样?张炜认为,“一个人能够安居,肉体即有立足点,精神也才能有发力点,创造就大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