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十八 春雷的决意、长风的归途
神山夜归人
夜半时分,月色惨淡,郁郁地笼罩着矗立在鸣神岛上的影向山,透过路旁嶙峋交错的枝桠,在那条盘桓曲折的古老山道上刻出一道道斑驳的棱痕,宛若奇形怪状的鬼魅,视之愈久,愈发令人感到胆寒。这时,一阵静悄悄的脚步声传来,低语的夜鸦纷纷闭紧了沙哑的喉咙,睁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忽然在转角处出现的神秘男子的身影。笠帽的帷纱遮住了他的眉眼,的面具掩盖了他的容颜,他的身姿英武,他的步履从容,他是何人?来此何干?实际上,无需多想,任何人深夜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造访位于山顶的那座鸣神大社——他亦不例外。
走过通往神社的参道,来到神社的里头,神秘男子沿着往日的足迹迈步走着,四下静寂,惟余虫鸣。落地的、悬挂的,蒙纸上绘有樱花图样的御灯稀稀疏疏地亮着,澄黄色的辉光映着朱红色的漆墙,无声地看守着这幽僻山顶之上的一方净土,为朝觐此地的人儿带来几分安心感与神圣感。一般而言,这些灯盏会一直亮到第二天的早上,倒确实为他这样的人提供了方便。神社后方的院子里生长着一棵高大的狐身神树,它那双微微泛着淡蓝色光芒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山脚下的鸣神岛,仿佛能洞察一切的善良与邪恶、美好与丑恶——它果如流传的故事里所说的那般恒久不变地守护着稻妻么?男子立在一旁望着,神树繁茂的枝条上高高低低绑着许多人们舍弃的签条,心想当年自己求得的那支“怪签”早已不在其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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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嗒,嗒,嗒——忽然,他的身后响起一阵轻松清亮的木屐声,听上去应该是个女人。
“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在,可真是稀客呀。”
男子顺着声音转身看去,果然是她。
“宫司大人知道在下要来?”
“你猜?”来者即是鸣神大社宫司大人八重神子,她那美丽的脸上自然地浮出一抹浅笑,体态端庄而优雅,说话间已来到了男子的跟前,“小家伙,一见面又藏了起来,难道咱家会吃了你不成?”
她调侃所说的小家伙,是一只躲在男子怀中的白猫,手掌大小,此刻只有一对眼睛和半个脑袋露在外面。
“呵呵,这里并没有外人,不妨把面具摘了去吧,我不太喜欢面对一张画出来的脸讲话。”
他确认四周并无异样,听从她的建议摘下面具露出了原本的面容——这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泷村武藏。
“哎呀,果真是你,还真是有缘分呢。”八重宫司一边说着一边朝那棵高大的神树踱步走去,“三年前咱家亲自替你解过签,那一天正好还是新年,记得吗?”
“当然记得。”
“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到这儿来虔心祈祷,无非是为了两件事:祈求好运,趋避厄运。可是啊,纵然祈求千遍也不一定能换来一次好运,即使事先预知了厄运的到来,最终或许也难逃一劫。世间的命数就是如此反复无常,教人捉摸不透,实在是有意思,你说呢?”
八重神子停下了脚步,距离神树一步远亭亭而立,飘飘然有神使风范。相比当年,武藏能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一种神秘、强大但绝非凶邪的气息,使人不觉心生敬畏。
“在下不过一介凡人,并不知什么命数。”
“那——你又为何深夜来此呢?”神子转过身来,浅笑道,“三年后,逃亡的浪客第一次回到稻妻城,避人耳目出现在这里,难道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么?”
“宫司大人聪慧过人,即便在下不说,想必也已是心知肚明。”
“不,我不明白,我想听阁下亲口说出来。你,应该会给我这个面子,对吧?”
武藏没有立即回答,与面前之人错开视线,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释然的笑意。
“诚如八重宫司大人所言,世人肉体凡胎,所视甚短,一呼一吸皆仰赖天地,趋利避害早已成了本能。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便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哪里谈得上追求命数以外的意义。可是,假若所有人都因畏惧而俯首顺从,彼此心照不宣却只顾得过且过,这样的现实对于稻妻而言,难道不可悲么?”他稍作停顿,转头看向自始至终立在原处耐心倾听的宫司大人,坚毅的目光平静如水。
“嗯,接着说。”
“若神明弃世不顾,则人应当自救,哪怕此举忤逆神明。在下本一赤诚剑客,立志追随雷电将军左右,上效忠于幕府,下报黎民苍生,不负大丈夫一身好本领。无奈造化弄人,身不由己,满腔壮志悉数化为泡影,时至今日,竟彻底同往日的理想背道而驰,实非平生所愿。「泷村武藏」,这个名字本应承载的荣耀与正义离别已久,在下必须亲自将它找回……”
“好一个‘人当自救’,好一个‘荣耀与正义’,真不愧是咱家瞧上的人物。”听罢武藏的一番话,八重神子依旧迈着优雅从容的步子走了过来,赞许的眼神里似乎有几分同情,“如此说来,你已经决定了独自承担那种代价?”
武藏还是没有立即回答,他将深沉温柔的目光移向前方那株高大茂盛的神树;苍茫的夜色下,衬着神社内的缕缕灯光,它显得更加幽深、更加神圣。
“年幼之时,我从母亲那里听过一个故事,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位美丽而强大的狐神守护着稻妻,保护弱小的人类免受灾厄的侵扰。在她死后,她的身躯和灵魄化成了一株巨大的狐身樱树,生长在一座高高的神山上,以这种方式继续守护稻妻。”说着说着,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往日的笑容,“毋论神灵,渺小如人,生死有命,若得其所,又何足惜……”
神子听完,笑而不语,转过身朝向神树,仿佛祝祷般轻声地念了起来:
“你的愿望吾已知晓,可叹,可叹!神樱树啊神樱树,你若是也听见了,就请显灵护佑这位勇敢的年轻人吧。”
“多谢宫司大人,在下告辞。”待确乎是某种神奇的仪式平静结束后,武藏方开口说道,抬脚便走。
“且慢,我还有一句话想赠予阁下。”
他停下了脚步。
“世间万物本无差别,不过此消彼长,种种存在充满着幸运和奇迹,而这一切绝非偶然。绝大多数人受拘于身形故无法理解这一点,但那些超脱物外的有趣之人,他们的存在已然成为了这幸运和奇迹本身。”神子大人回过头看着武藏,温柔地笑了笑,“记下吧,或许于你有用呢。”
“多谢赐教。”
随后,武藏离开了鸣神大社,悄悄地下了山,隐入海岛的茫茫夜色之中。
决斗「其三」
时间回到数天前,如夜谈所言,阔别重逢的武藏和抚子第二天一大早便踏上了返回稻妻城的路。一路上,他们小心谨慎地避开幕府官兵的盘查,没有遇上什么意外状况,在当天的下午时分顺利抵达了稻妻城外。为了尽量避人耳目,二人约定暂时于此分开,第二日晚上在之前一道去过的抚子家的老屋会面。
“武藏君,千万小心。”抚子看上去仍不免有些担忧。
“我会的,放心吧。”武藏令人信服的语气和明朗温暖的笑容让她感到一如既往的心安。
“那我走了。武藏君,一定要来……”
“嗯,去吧。”
临别拥抱过后,武藏目送抚子的身影缓缓远去。他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一股苦涩的暗流不禁在内心深处翻涌起来。
抚子……
第二日的上午,一位年轻的剑客来到了稻妻城,他头戴笠帽,腰携佩刀,也是一副独来独往的浪人打扮。进入一家简易的料理亭时,两名普通男性顾客的闲聊内容吸引了他的注意。
“诶,听说了吗,神秘浪客踢馆的事情?”
“听说了听说了,我的一位朋友刚好就在那家道场。据称那人是昨天傍晚忽然出现的,身材高大,头戴一顶笠帽,脸上蒙着面具,身手十分了得,梦想一刀流的「练武」馆和镜心止水流的「樱木」馆都遭了殃,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而且此人不留名号,来无影去无踪,真是奇事!”
“啧啧,横扫稻妻城三大道场之二,如此强大的剑客,简直闻所未闻!”
“不,若是论起那种本领,我倒是能想起一个人来。”其中年纪稍长的男子皱起了眉头,“只可惜,他的名字不能在这里随意提及……”
“哦,你这么一说我也有印象……是那个人,对吧?”另一人压低声音凑近说道,对方点头默许,端起酒盏饮了一大口。
“老弟,说实在的,你真的相信天领奉行的那些屁话么?”
“这个嘛……我可不敢乱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老哥我只需要你点个头,或者摇个头,就行。”
他看了看四周,摇了摇头。
“看来老弟你也是个明眼人哪!想一想吧,舍弃一身的荣耀,放着好好的幕府大将不当,却要去做什么反叛军,天领奉行那帮人真是把咱们这些人当傻瓜看待,实在过于傲慢无礼……”
“克制,克制,小心隔墙有耳……”
“罢了,谁让稻妻从来就是这副样子,还是接着聊之前的话题吧。此人的出现如此蹊跷,我估计他是有备而来,下一个目标或许就是天目一心流的「剑心」馆……”
这时,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一声不响地坐在了料理屋的门口,坐在一旁静听的少年剑客下一秒便注意到了它,因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只猫也在盯着他。二者视线交汇的一刹那,他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
团子?……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唤了一声,门口的白猫并未回应,转身便要逃走。他确定自己没有认错,顿时按捺不住心中的猜疑和激动,于是随手往桌上扔了几个茶钱便立即快步冲出料理屋追了上去。沿着街道和屋巷兜兜转转过了好一阵工夫,那道迅捷的身影左跳右闪,最终一眨眼消失在了转角处。年轻的剑客站在那路口朝四面望去,已寻不见任何白猫的踪影。他微微喘着气,若有所失。
难道真的认错了?……
就在他打算放弃寻找并经过一条狭窄巷子的一端时,一个平静温和的男人声音忽然在他的身侧响起——大约只隔三四步远——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万叶,好久不见啊。”
“喵。”
年轻的剑客正是枫原万叶,而这声音是如此熟悉亲切以至于他不假思索便当即分辨了出来。一瞬间,无论是清晰的、模糊的,还是开心的、忧恼的,所有封存在记忆深处的片段一股脑涌上他的心头,情绪的激动使得他睁大了眼睛愣在原地。过了两三秒钟,他才缓缓转过身去。
是的,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是他,还有藏在他怀中的白猫……
“武……”
“嘘——”对方是一位个头比他高出许多的英俊男子,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面带微笑说道,“换个地方说话,跟我来。”
大约几分钟后,万叶跟着他来到了一片开阔偏僻的郊外。这里绿草丛生,亮油油地铺了一大片,岩石散落的路旁长着几棵低矮茂密的松树,遥望远处便可见那高大威严的天守阁。二人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走着,似乎都没有想好该如何打开话题。对于现在的万叶而言,自那件事以来,三年的时间实在改变了太多太多——枫原家早已搬离了稻妻城,他无暇精进剑术,一门心思埋进书堆里,只求安静消遣。或在外界施加的影响下、或在不知不觉当中,少年已然做出了诸多改变自己人生信念的决定。望着眼前高大熟悉的背影,他无法准确判断,这位离奇失踪多年未见的昔日好友,如今究竟怀着何种目的突然出现在稻妻城,在他和自己之间又是否添了某种难以逾越的隔阂。不多时,二人在一棵矮松旁停下脚步。
“看你的打扮,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家中安好,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万叶答道。
“哦,是自己的选择呀。”好友侧过脸来微笑着调侃道,“三年不见,当初的小男孩的确长大了,不过……个子好像没长多少啊,该不会吃饭挑食吧?”
“武藏,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吧。我想问一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今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稻妻城有多危险,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抱歉万叶,我不能告诉你。”他转而将目光移向远处,神色出奇地平静,“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来得轻松,希望你能理解。”
无可奈何,万叶只好作罢不去追问。
“……曾经的我一直以你为目标,把你当成自己努力的全部意义,即使是现在依旧如此,无论周围的人在谣传什么,我对你的仰慕和信任从未改变。今日的相遇实在令人感到意外和惊喜,所以……作为一位朋友,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身处危险之中,你应该能明白吧?”
好友沉默了一两秒,随后淡淡地笑了笑。
“谢谢。”
于万叶而言,这熟悉的笑容曾经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力量,而现在他只莫名觉得有些陌生、甚至感到担忧。
“好,差不多到时间了,我们暂且别过吧。”
“你要去哪里?”
“‘寻找自己的归宿’,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寻找归宿,不是么?”武藏笑着说,“对了万叶,你可曾听说过「无想的一刀」?”
听到好友忽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又想起之前在料理屋听到的对话,万叶隐隐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但还是如实回答了他。
“自然,传说那一刀只有神罚降下时才可得见,是雷电将军武艺的极致,是最强的象征。”
“那一刀,未必无法企及。”他说这话时,意气勃发,眼里仿佛有光,“总会有地上的生灵,敢于直面雷霆的威光。”
“武藏,你……”万叶猛地看向一旁的友人,神情带着一丝惊疑。
“哈哈哈,剑术的精进永无止境,即便强大如我也要继续修行啊!团子,和我们的朋友说再见吧。”(喵。)笑着说罢,武藏看了万叶一眼,随即动身离去。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万叶连忙喊道。
“万叶,既然你已经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选择,今后的路,我希望你能够继续凭着本心去探索,你会找到答案的。来日方长,有缘再会。”
那道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万叶的视野里,他只走出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一种无形的阻力迫使他放弃追随友人而去的念头,久久立在原地,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之中。
正午时分,武藏出现在「剑心」馆,一个他曾无比熟悉和怀念的地方。但今天,当他以“神秘浪客”的身份重新踏进这里时,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回忆那些感性的过往。
“请问你找谁?”走进馆门后,一位道场学员模样的少年迎面问道。
“你不认识我?”他摘下了面具说道。
少年疑惑地摇了摇头。
“如果你早生几年,一定会认识我的。”武藏笑了笑,“麻烦替我捎个信,我要面见这家道场的主人,就说——踢馆的来了。”
消息很快传开,知情的、不知情的,年轻的、年长的,许多人围了过来。没多久,庭院两侧的走廊下人头攒动,他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院中空地的二人身上。
“他们口中所说之人果然是你,武藏。”
“好久不见,小次郎。”他脱下笠帽,随手扔向一旁;团子随即也跳了下去,乖巧地守在笠帽边,“看来,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目标,祝贺你。”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比起面带微笑的武藏,小次郎的表情看上去要严肃、凝重得多,“从姐姐大人将消息告知我的那一刻起,我便隐约猜到了,她是那么地高兴……武藏,你本不该回来的。”
“那曾是我的选择,但如今——泷村武藏——这个人决定同浪迹的过往告别,不再逃避。他明白,比起在乎个人的得失,自己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去做。”武藏慷慨陈词,围观的人群出奇地安静,全都目不转睛地认真倾听他的讲话,“小次郎,很抱歉让大家感到失望——尤其是抚子——可是,这便是现在的我所做出的决定。”
听罢这一番话,小次郎的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些许的无奈和惋惜。他似乎感觉到,在某种层面上,眼前的男子同昔日的好友并非同一人。
“武藏,是你挽救了曾经的我,现在,我必须要以朋友的身份劝告你,现在离去还来得及……你没有必要这么做,这不是你的义务,也不是单凭某个人的力量便能做到的事情,你能听懂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他笑了笑,左手握住腰间的佩刀,“小次郎,你应该最能理解泷村武藏是一名怎样的剑客。说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正式切磋过了,趁着搅局的家伙还没到,不妨尽早开始?”
话不多说,相距约五步远,二人摆开对决的阵势,庭院内的气氛立即变得紧张凌厉起来,仿佛有无数磨碎的冰霜在空中漂浮、荡开,使人感到不寒而栗。只需一个照面,此二人便大致知晓了对方内心所想,刀剑应声出鞘,步伐迅如猛虎,眨眼间战为一处!你来我往,回合不断,清亮的金属撞鸣声不绝于耳,旗鼓相当的打斗引人入胜!在场的所有人从未见过这般精彩激烈的剑术对决——或许他们当中有人会回忆起自己上课时听到过的内容:曾经有一个人比我还要强,只可惜他已经不在这里。
几分钟过后,道场外远远传来一些动静,两队天领奉行的人马沿着町街迅速集结,他们正在往这里逼近。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震响,小次郎手执的打刀竟在双方招式的相拼中断为两截,对决以出乎意料的形式宣告了最终的结果——武藏胜出。这时,「剑心」馆内外已经披甲操戈的兵卫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名头戴天狗面具、腰配长刀的女将军从大门走了进来——她,即是天领奉行的大将之一,名为九条裟罗。
“看来我错过了一场好戏。”
“好戏?在下以为才刚刚开始。”武藏笑了笑,将刀与鞘一并扔在了地上,“如大人所见,我已经以个人的身份挑战了稻妻城三大道场并且获胜,按照规矩,我有权利前往天守阁面见雷电将军大人,请为在下引路。”
“将军大人诸事繁忙,恐怕不会见你。而且,阁下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
“再加上这个呢?”武藏从怀里亮出一样闪着紫色光泽的纹章,不慌不忙地说道,“在下听说了,将军大人对此物十分感兴趣。”
“带走。”
“不劳费心,我自己会走。”
武藏看了一眼小次郎和一直守在笠帽旁的团子,与他们示意告别,随即大步走出了馆门。在长长的官兵队伍押送下,他跟在九条裟罗的身旁,朝着那无比高大威严的天守阁行去。一路上,越来越多的人涌现至街道两旁,男女老幼,看热闹者有之,面色沉重者有之,密密麻麻,络绎不绝。
“瞧瞧,天领奉行又在抓人咯!”
“是他,泷村武藏!”
“他不是反叛分子么,怎么敢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回来?”
“他可是泷村武藏啊!”
“要我说,天领奉行的鬼话你们也信?”
“嘘——小声点,别被听见了……”
穿行在议论纷纷的人群当中,武藏始终面带微笑,昂首阔步,轻松从容,仿佛日常散步一般。
“阁下看起来早有准备?”九条大将看了一眼武藏,不动声色地说道。
“不,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恕我冒昧,这些人会如何看待在下,九条大人难道不觉得好奇么?”
“关于你的事情,我无法发表任何意见,那并非某个人能左右的决定。”她顿了顿接着说,“泷村武藏,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对阁下一向心存敬意,你知道,我所指的不仅仅是剑术方面。他们的确曾期待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局面,但是,这世界上总是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遗憾……将军大人会亲自见你,仅此而已,至于那之后的判决,我只能在不违背稻妻律法的前提下,尽己所能为阁下争取一个从宽的结果。”
“哈哈。”
“为何发笑?”
“谢过九条大人好意,在下心领了。”武藏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我来此非是讨一个说法,而是赌上那玩艺儿,向无上的神明、尊贵的雷电将军大人发起挑战。”
“你疯了?!”
“我疯了么?在稻妻,究竟是什么疯了,身为天领奉行大将的九条大人应该比在下清楚。”
九条裟罗没有再说话,气氛立马陷入了沉默,保持行进的抓捕队伍不一会儿来到了天守阁脚下。在那里,一座高高矗立着的千手百眼神像映入武藏的眼帘,上面布着许许多多亮晶晶的斑点,那些均是被天领奉行搜获的「神之眼」,经由雷电将军之手“砌”了进去。在他离开稻妻城之前,这东西原本是不存在的。
「无想」的一刀
时值午后,天色渐渐灰沉,紫色的城阁上方阴云密布,时而有雷光隐现,气氛格外地压抑。武藏面对着天守阁的大门独自站在神像旁的一大块空地上,闭目养神静静等候“审判”时刻的到来。为了防止犯人窜逃,空地外整整齐齐排了三大圈全副武装的天领奉行兵卫,看似阵仗浩大,实际上以武藏的实力而言,这些人不过是形同虚设罢了。再往外大约百步,一路跟来的普通民众被交错的长矛挡在了通往天守阁的大桥的另一侧,乌压压一大片,许多人争执着、互相推搡着,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远远观望。就在此时,一名年轻的女子气喘吁吁地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是抚子——她一面尝试越过严实的封锁线,一面带着伤心的哭腔大声呼唤着远处武藏的名字。
“武藏!请让我过去……”
把守的兵卫丝毫不留情面,全当没听见不予理睬。忽然,团子像一道白色的闪电般从抚子的脚边窜出,它凭借着极敏捷的身法,顺着对方的裤管和衣带蹭蹭两下便爬到了他的颈脖处,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了一口。那人立即疼得大叫了一声,浑身犯了哆嗦,一边咒骂一边伸手去抓。他哪里抓得住,团子跳着灵活的步子轻松躲闪,一溜烟便逃到一旁没了影。趁着这个机会,抚子毅然冲破了封锁线,朝着武藏奋力跑过去,但还是被沿途的守卫拦在了木拱桥当中。
“让我过去……”
“九条大人有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武藏!为什么?……”
另一边,早已察觉的武藏终于睁开眼睛,刚转身准备挪动脚步,随即被一圈持枪的官兵快步拦住。
“在下自愿来此,若真想动手,就凭你们几个也挡得住?把路让开,我只想同那边的女孩最后说几句话。”
他那犀利如同利刃、隐约透着一股冰冷杀意的目光迅速扫掠了一圈,众人无不感到胆寒,互相之间看了看,陆陆续续让出一条通路来。武藏从容地走了过去,桥上拦路的几名守卫同样识趣地远远退至一旁。抚子与他,二人相隔约两步远立在拱桥中间,一个泣意难忍一个面带微笑,目含深情望着彼此。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走么?”女孩不自觉地往前挪了半步,一朵朵晶莹的泪花在她那泛红的眼眶里止不住地翻涌,“武藏君,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为什么……”
“抱歉,抚子……如果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在下绝不会辜负你的心意,可这世间哪来的如果……”
“我不想这样!”她伤心而激动地扑进了武藏的怀里,泪流满面,啜泣不止,“武藏君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
“抚子……”这时,武藏注意到了远处人群中的千叶师父和小次郎,内心的歉疚又加深了几分,“我乃孤零之人,本以为人生已经希望渺茫,可事实并非如此。好心之人给予我帮助,师父慷慨收留并教导我,小次郎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之一,而遇见抚子——在下似乎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因为我始终无法将自己的真心呈给他人看——知道么,你的温柔聪慧、善良体贴,让那时候的少年重新看到了世界的美丽之处,甚至有时候他会觉得,这般相遇简直用去了此生一半的运气……”
抚子仍紧紧搂着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即便如此,在下亦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逃避自己本应独自面对的命运,名副其实的泷村武藏会选择的命运。抚子,希望你能够理解……当一个国家变得动荡不安、人心背离,男人应当率先站出来,而我早已做好了承担那一份责任和使命的觉悟。”
“不……你不能去……”
“抚子,不必哭泣,不必为我流泪,因为我的生命会永远活在你的心里……也许,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但愿还能认得彼此……对不起……”
武藏以最真挚、最温柔的语气说完这些话,抬手将怀中的抚子轻轻击晕,随后将她抱了起来,在一众兵士的看守下走到了桥那头拥挤的人群前面。
“师父……”
“武藏,为师……”千叶师父摇了摇头,满脸的悲伤与无奈,“唉……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吧……”
“小次郎,替我照顾好大家。”
“我会的……”
将昏过去的抚子交予他二人照顾后,武藏毅然转身往回走。这时,一位老人在一名壮年男子的帮助下来到了封锁线边上,大声喊道:“且慢,阁下且慢!”回头望去,那人正是天目锻冶屋的老师傅,他听说了消息后急忙赶来,跟在他身旁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武士刀。
“泷村武藏阁下,昔日一别,竟是三年啊……”老师傅的情绪十分地激动,“这把天目真打刀是老朽这辈子最满意的作品,今日正式赠予阁下,还望收纳……”
“多谢。”
接过天目老师傅的赠刀,武藏往千手百眼神像旁的空地大步走去,洒脱飘逸,视死如归。当他到达空地中央时,骤然感到一股格外强大的气息从远处天守阁的大门袭来,其威严如雷,其凌厉如电,天空为之撼动,凡人不可正视,她来了!只见一高挑女子,穿一身长袖黛紫织服,散发翩翩至于腰间,着一双轻便红木屐,目若有光,不怒自威,款款而来!九条裟罗在前开路,一众将士尽皆跪伏,齐声高呼“将军大人”,直至神明来到空地之上,凭空召出一柄六尺紫光薙刀,一面走一面正色冷冷言道:
“凡人,勇气可嘉,我接受你的挑战。”
话音落毕,空地周围的兵卫纷纷撤散,凉风萧索,闷雷阵阵,四下一片静默,神明与人的对决一触即发。集中精神,调整呼吸,摆出斗姿,准备出击——即便明白此战的结局早成定数,武藏仍以十二分的速度和力量拔出腰间打刀,白刃寒光闪闪,脚下若生疾风,勇敢而无畏地全力攻了过去!悍然交战处,那柄六尺长的紫光薙刀在雷电将军的双手中仿佛有了魂灵,舞起来浑然为一体,守则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攻则雷霆万钧、势如破竹,极尽神威!此般武艺,果如传说故事中所描绘的那样,“诸神之中当属佼佼者,凡人莫能望其项背”。
“为何只用凡力?”
“在下是以人的身份发起挑战,无需借助那种力量。”
“哼,愚蠢。”
表面上回答得十分轻松,但对武藏而言,这场对决已经变得极为不乐观。即便使出浑身解数,在同对手过了几招后,他便深感难以招架。远处,围观者们被这前所未见的激烈战斗所震撼,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许多人的心都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随着武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落于下风,人群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高呼声,随后,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喊了起来:
“武藏——加油——!”
“……加油……加油!”
“加油!武藏——不可以认输!”
“加油——!”
“……”
场面一度失去控制,此起彼伏的加油声一浪盖过一浪,传至雷电将军耳朵里,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和不满。
“我才是稻妻的至高神明,这些人为何却高呼你的名字?!”
“将军大人若能多看民众几眼,他们自然会诚心尊奉您的御名……不过,在下现在所面对的,当真是那位「雷电将军」么?”
“无礼!”
数回合过后,神明一记斜上重挑将武藏连人带刀击退十余米远,引得远处人群一阵惊呼。他持刀跪地,呼吸紊乱,体力难支,咬着牙站起身,直面步步逼近的雷电将军。神明一脸冷酷高傲,眼里无有半分柔情,好像视人间万物为尘沙泡影;清晰的脚步伴着云层里滚动的闷雷,冰冷的裁决气息在空中散逸,令人不禁心生畏惧。
“凡人,你输了。”她挥手将薙刀收起。
“能输给将军大人,在下实无遗憾……”
“我允许你留下最后的遗言。”
武藏回头望了一眼,短短一秒的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般,他的思绪被拉得无限长,喜怒哀乐的岁月在他的眼前呼啦啦飞驰而过,历历宛如在昨日;继而,那张英武俊秀的脸庞自然地流露出一丝笑意——笑浮世之无限,笑命运之荒唐——他从容说道:
“我虽死,却永远活着……愿这稻妻,终有一日天下太平,不负将军大人所望……请动手吧。”
“……”
雷电将军迟疑半秒,单手从胸前的飘渺虚空中拔出一把雷光长刀,无数细小的紫电在刀身附近噼啪跳动。顿时,风云忽然剧变,只见神明抬手一瞬,一道凄厉可怖的雷霆从天而降击中了武藏,昏暗的天守阁前被照得晃晃发亮!当那刺目的紫光消散后,人们睁大了双眼往空地的方向看去,除了一块从半空落下、逐渐黯淡的紫色水晶,以及一道彩色的温柔虹光,那名勇敢剑客的身影已然化作虚无,无处可觅。
“武藏——!”
此时,一名少年大喊一声,不顾一切冲破一众兵卫的封锁戒严闯了过去,此人正是枫原万叶。眼前令人感到悲痛万分的事实印证了他内心不安的猜想,没想到迟来一步,“有缘再见”竟成了永别。他拔刀聚起阵阵风暴击倒拦路的官兵,奋不顾身冲向空地,将那枚照例应当砌进神像内的「神之眼」一把夺了下来。此物尚有余温,而环视四周,故人确已消逝不见。
“大胆刁民,给我拿下!”
万叶,快跑……
忽然,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万叶的心中响起,催促他速速逃离。他来不及多想,紧握着手里的物什,擦干眼角伤心而怨怒的泪水,即刻闪身迅步逃去。
“快追,别让他跑了!”
在天领奉行官兵的围追堵截下,万叶逃出了稻妻城,一路来到了海岛边缘,最终在一处茂密的竹林里停下了脚步。
“枫原万叶,你祖上世代为将军大人效命,今日之举实在有辱其名。乖乖就范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你们……都是帮凶。”
“拿下!”
混战之际,一名神秘的红发男子突然现身,凭着精湛勇猛的剑术替万叶解了围。
“快走,远处有船只接应。”
“多谢相助!可留姓名?”
“一介浪客,不足挂齿,泷村武藏……他也曾是在下的一位朋友。”
于是,万叶在红发浪客的掩护下成功逃了出去。他来到了海边,远远望见一艘停泊的大船,大船的周围还有两条小船,似乎正朝他驶来。没走几步,他便因筋疲力竭晕倒过去,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旅途的终末与开端
醒来之时,万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间昏暗狭窄的房间里,只感觉头脑酸胀,全然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四周摇晃起伏,耳边时而传来阵阵海浪声和鸟鸣声——显然,自己正处在一艘船上。
“哟,终于醒了,来自稻妻的——少年浪客,这么称呼你没有意见吧。”
当他起身来到甲板上,第一眼便看到了一位站在高台、梳着整齐长发、威风凛凛的女性。她十分敏锐地觉察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向陌生人打了声招呼。
“是你们救了在下?”
“顺手捞个人而已,不必放在心上。说说吧,你这个稻妻人逃离故乡的缘由?”
万叶没有回答——或者说此刻实在不愿回答——他侧过身望向海岛的方向,咸湿的海风轻轻地吹拂着他的脸,帆船正顺风行驶,美丽而残破的岛屿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渐行渐远,最后缩成一滴辛酸的泪水埋藏在自己的心中。
“过往的故事,请容在下留到以后再讲……”
“好吧好吧,我也不强人所难。不过,想继续留在这艘船上的话,必须得把自己的名字告诉我。”
“我叫……枫原万叶。”
某天深夜里,月色皎洁,影向山蜿蜒的山道上出现了一只白色小猫的身影,它一跳一跳地来到了山顶的鸣神大社。千鸟居的尽头,粉色樱树的枝下,八重神子亭亭而立,看上去等候了多时。
“小家伙,真是辛苦你了!怎么样,人间可还有趣?”她蹲下身将小猫揽入怀中,用手温柔地抚摩着。
“喵。”
“为了报恩,不惜代为偿命,你呀,可得记好了自己还剩多少条命。”
“喵。”
“想回去?呵呵,去吧,去吧。”
神子将小猫放下,它轻声唤了一句,随后便沿着山道一跳一跳地离去,转眼间消失在山道的尽头。
大约又过去了一年,冉冉时光将悠悠浮世染成了新的模样,它或好,或坏,总归是独一无二的。当人们经过那位勇敢的剑客曾经居住过的房屋时,除了随处可见的荒芜和破败以外,某种奇特而美丽的景象往往使他们驻足观赏:无论时节何如,院内那棵高大的枫树永远披着一身赤色的鲜艳羽织;在春光浓郁的时候,另一侧的樱树也开满了花,二者互相辉映,甚是好看。
稻妻城郊外,竹林小道上,一名女子提着花篮静静走着。花篮里装满了白色和红色的花束,每一朵都经过了细致的挑选,每一朵都承载着无限的感伤和思念。她转身走入竹林,在一座衣冠冢前停下脚步,蹲下身来凝视许久,不觉眼里含泪。
武藏君,昨晚我又梦见你了……
你的脸,你的眼睛,你的微笑,看上去是那么地真实,可是……
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触碰到你,也听不见你的声音……明明已经那么近了,却仿佛隔了天涯海角,好远,好远……
如果……如果那时候我们一同离开,该有多好……
武藏君,我……
忽然,一缕清风拂过,簌簌作响,她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竹林从远处经过的小道一端传来。过了数秒,又听见了,而且这声音越来越近。
团子?
她莫名感到一丝激动,半信半疑地起身出了竹林来到了小道上,果然看见一只白色的小猫。它也看见了她,立即深情地唤了一声,随即快步跑了过来,跳入她的怀中。
“团子,真的是你么?!”
“喵!”
“太好了,我又见到你了!那……他呢……”
风渐渐止住,竹林的那头传来一阵从容的脚步声,一声声叩击着她的心弦。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屏住呼吸缓缓抬起头,顺着小猫注视的方向望去。当她看见重重翠竹屏障后一个正朝这儿迈步走来的男子身影时,不禁激动地站了起来,两眼瞬时变得湿润。那人过了转角,终于出现在女子的眼前,微笑着喊了一句:
“抚子小姐,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