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台河市少儿短道速滑业余体校重点班的孩子们在进行训练。 新华社记者 谢剑飞摄
七台河短道速滑冠军馆外景。 徐志文摄
无论寒冬还是酷暑,东北小城七台河都会在凌晨4点钟准时醒来。此刻,短道速滑训练馆里,灯火通明。年轻的教练李国锋手握秒表,正带着一群孩子练习滑冰。“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是孩子们喊得最响的口号。
就在刚刚结束的北京冬奥会上,从七台河走出去的范可新摘得一金一铜。在赛后的媒体见面会上,她这样说:“短道速滑是一种传承,我们都是七台河人,我希望以后有更多七台河的孩子,能接上我的这一棒。”
顺着范可新口中的“这一棒”往前回溯,人们会发现一位基层教练员的身影。他,就是孟庆余。
一
躬身下蹲,一脚冰刀横切冰面,一脚刀尖点冰。“砰”一声发令枪响,孟庆余如利箭离弦,向前激射而出——1500米,冠军!3000米,冠军!5000米,冠军!在1972年1月举办的黑龙江合江地区冰上运动会上,来自七台河的矿工孟庆余一人包揽男子速度滑冰3块金牌。
看台上,时任七台河市体工队主任徐继春惊得张大了嘴。此前,七台河从未在地区体育比赛上冒过尖。也正是由于这次“冒尖”,时年21岁的孟庆余人生轨迹因此改写,从此与冰面结下一生之缘。
1951年,孟庆余出生于哈尔滨一个工人家庭。年岁稍长,他便到街边帮人拉板车。时日一长,不仅攒够了学费,还练就了一副壮实身板。上中学后,由于力量好、爆发力强,孟庆余被推荐到业余体校练习滑冰。从那时起,他的心里就悄然埋下了一颗种子——要站上最高领奖台。然而,世事难料,体校停办。最后一堂课结束后,教练递给他一双冰刀鞋:“今后自己好好练,到哪里都别放弃滑冰。”1969年,孟庆余作为知识青年奔赴七台河,成为一名煤矿工人。行李中最贵重的,就是那双冰刀鞋。
在七台河,挖煤占据了孟庆余不少时间。可一到冬天,拨动这个年轻人心弦的,仍然是滑冰。先是在倭肯河上滑野冰,接着又瞄准了矿务局第三中学的冰场。可学校有规定,不许外人上冰。再三央求无果,孟庆余提出每天凌晨4点过来帮忙浇冰场,这才争取到上冰的机会。
3年后,孟庆余在合江地区冰上运动会一战成名。激动不已的徐继春要把他调进市体委担任滑冰教练,从零开始组建一支滑冰队伍。孟庆余却有些犹豫:“我滑得好好的,为啥要当教练?”可转念又想到,自己毕竟不是职业运动员,过了系统受训的最佳时间,如果能带出一批孩子来,说不定以后真能站上全国甚至世界的领奖台。思量良久,孟庆余点头答应。
那时候,孟庆余和韩平云恋爱了。韩平云的父亲是矿领导,让人带话给孟庆余:“滑冰教练不就是带小孩‘打出溜滑’,能有啥出息?转行学个电工、钳工才是正经营生。”孟庆余没吱声。几次上门,老人仍在唠叨这事儿。有一回急了,孟庆余红着脸说:“我还是想当教练。”坚持到最后,心疼女儿的老人不得不做出让步。1978年,孟庆余和韩平云结婚。
二
组建速滑队,从零开始,谈何容易。
招生倒没遇到多大阻碍。矿工的孩子皮实,走遍当地小学,孟庆余顺利挑出20多个10来岁的孩子。奥运冠军杨扬的启蒙教练董延海,就是孟庆余的第一批队员。他常常感叹现在的孩子赶上了好时候。如今七台河已建成两块设施完善的室内冰场,制冰车浇出的冰面平整光滑,孩子们穿着专业的冰鞋和训练服在上面尽情驰骋。当年却不是这样。队伍初创,好多东西都缺。最初的训练场地是在倭肯河上,把雪一推就是天然冰面,可冰面不平,常有缝隙。孟庆余又把目光瞄向郊外封冻的“水泡子”,每天凌晨4点准时上冰。黑咕隆咚,孟庆余扯着嗓子示范技术动作。董延海至今记得,当年有一次他摸黑走来,发现前面亮起了一团昏黄的灯光,“走近了一看,一根木杆挑着灯泡,灯下站着孟教练。”那一刻,“心里别提有多温暖和踏实。”
几经辗转,速滑队终于在七台河体育场扎下根。看台下的几间房子,就成了孟庆余和孩子们的办公室和宿舍。房子四处漏风,他们就自己动手烧炉子、盘火炕。最苦的,是浇冰场。为了保持冰面平滑,寒冬腊月,孟庆余每天都要半夜2点起床,拖着爬犁到水房门口,把爬犁上的大铁桶灌满水。然后拉着爬犁进场,拧开开关,铁桶下面的铁管上一排小孔便流出水来。气温太低,铁管容易上冻,得拿火烤或者用开水烫。一场冰浇下来两个多小时,经常是皮手套都湿透,手冻得又红又肿,水和冰碴儿溅到身上,像是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铠甲”。
七台河之前没有室内冰场,一年的冰上训练时间只有3个多月,大大拉长了孩子们的成材期。孟庆余把目光转向哈尔滨,成立重点班,开春后到省体委的室内冰上基地进行训练。由于经费不足,孟庆余就在基地附近找了一个10多平方米的地下车库,做成一个阁楼,他和孩子们就睡在阁楼里。
进了训练馆大门,孟庆余一改平日对孩子们的严苛面孔,见人点头哈腰,只为延长上冰时间。他特意选了最早和最晚两场冰,这样能够提前上冰、晚点下冰。有一次下冰回来,队员赵小兵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半天没起来。孟庆余赶忙跑过去一把揽住,赵小兵睡眼惺忪地说:“教练,我太困了。”
三
1985年全国第一届少儿速度滑冰锦标赛上,13岁的张杰包揽女子组5枚金牌,16岁的许成录获男子组1500米冠军,成绩进入前6名的七台河孩子有10多个,这一战果震惊全场。回到七台河,大家纷纷对这个“带孩子打出溜滑”的教练伸出大拇指,“老孟,真有你的!”
有一回,一堂训练课下来,队员们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孟庆余却在一旁黑着脸:“蹬冰节奏不对,再加10圈!”虽然不情愿,队员们还是支撑着加滑了10圈。“还是不对,再加20圈!”孟庆余继续吼道。
“脚底下踩严了。”这是孟庆余训练中常喊的一句话。在他看来,身体机能是基础,运动技巧是关键。为了练体能,孟庆余经常骑车带孩子们长途拉练,最长的一条路线,绕一圈长达千余公里。
时至今日,走进七台河短道速滑冠军馆一层,首先闯进视野的就是一面由上千双冰刀鞋组成的墙面。这些都是小队员们用旧的、已无法再使用的冰刀鞋,刀刃已经被磨平。像这样的冰刀鞋,当地有数十万双。这些老旧的冰刀鞋,默默见证着队员们在冰面挥洒的每一滴汗水。
1988年,李琰在加拿大卡尔加里冬奥会上夺得短道速滑女子1000米表演赛金牌。孟庆余敏锐注意到了这个新生项目的强大魅力,遂向市领导建议专攻短道速滑。
一石激起千层浪:“咱们在速度滑冰上才刚刚开始冒尖,说不干就不干了?”人们议论纷纷。但孟庆余已然深思熟虑,坚定地把目光瞄向了国际大赛的舞台。“短道速滑是一个新生项目,大家都处于同一起跑线,只要肯下苦功夫,就能在世界上出成绩。”他甚至不惜放下“狠话”:“要让我干这个教练,就得改短道!”
事实证明了孟庆余的前瞻性——1991年,张杰和队友在世界大学生冬季运动会上夺冠,成为七台河首位世界冠军;1995年,杨扬获得世锦赛金牌;2002年,杨扬获得美国盐湖城冬奥会冠军,这是中国在冬奥会上的首金;2006年,王濛在意大利都灵冬奥会上夺冠……
所有的辛苦终将值得,所有的眼泪终会化为幸福的微笑。杨扬夺冠当天,平时滴酒不沾的孟庆余大醉了一场,嘴里一直喊着“冠军”“冠军”……
四
孟庆余对队员们训练严格甚至是严苛,但严苛的背后,是他对滑冰事业和孩
子们无私的奉献和真诚的爱。
队里的孩子大多出身矿工和农村家庭,身上承载着家庭的希望。孟庆余经常对人念叨:“这些苗子不一定都能成材,但好苗子一定不能毁在我手里。”
赵小兵16岁时参加合江地区运动会获得百米短跑比赛亚军,被孟庆余一眼相中。可16岁才开始学速滑,起步着实太晚,孟庆余就每天给她加练。谁知过了一阵,赵小兵突然提出来不练了。孟庆余知道她家里经济困难,主动对她说:“回去跟你爸妈说,你的训练费用队里全包了。”可没几天,赵小兵又说不练了,“从家里到冰场要走20多里路,还没等上冰腿就没劲了。”“这好办,新买的自行车送你了!”孟庆余说。后来,索性让赵小兵搬到家里来住,她住卧室,自己和爱人、孩子睡客厅。
范可新小时候家里靠修鞋为生,买不起一双专业的冰刀鞋。孟庆余自掏腰包花了2500元给她买了一双冰刀鞋。这笔钱赶得上范可新当时一年的生活费。
当孟庆余对队里的孩子们全心付出时,难免冷落了家人。妻子韩平云带孩子住在老城采煤沉陷区,吃的水、烧的煤全靠她柔弱的肩膀来挑。孟庆余带队员去哈尔滨训练,一年里有10个月见不到人,家里的事就由韩平云一个人承担。最揪心的一次,孟庆余因临时有事赶往哈尔滨,没想到这期间妻儿突然遭遇煤气中毒,昏迷不醒。赶回七台河后,这个铁打的硬汉再也撑不住,扑在病床上痛哭:“平云,东子,我回来了,你们快睁睁眼睛……”
2006年8月2日,在从七台河赶往哈尔滨的路上,孟庆余因车祸不幸离世,年仅55岁。3天后的葬礼上,七台河上千人自发赶来为他送行……
后来,在七台河市体育中心旁边,人们建了一座庆余公园。公园里,一组滑冰造型的雕塑引人注目:脚踏冰刀,弯着身子,望向冰场,那坚毅的目光,仿佛具有穿越时空的力量。
五
孟庆余身后,后继者们未曾停下步伐,秒表依旧滴答作响,至今已传承至第四代教练。
第二代教练的代表马庆忠,正是他最早发现了王濛,把她招至麾下。经过马庆忠和孟庆余悉心培养,王濛顺利进入省体校、国家队,最终站上了冬奥会的领奖台。孟庆余去世后,马庆忠接过重点班教鞭,目送着一个个弟子走上荣耀顶峰……
第三代教练的代表张杰,2014年组建了七台河特奥短道速滑队,带领残障少年与冰雪结缘。困难是可以想见的,张杰就从生活技能开始教起,逐步过渡到滑冰训练。经过一年多的训练,孩子们的进步令人刮目相看。2017年,张杰带领小队员在第十一届世界冬季特奥会上,一举斩获4金2银!2019年,又在第十五届世界夏季特奥会速度轮滑项目中,获得3金2银2铜的好成绩!“金牌不重要,只要孩子们收获快乐就好。”张杰时常回想起当年跟随孟庆余训练的点点滴滴,那是一段艰苦却快乐的时光。
第四代教练的代表李国锋,今年只有26岁,跟随孟庆余走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两年时光。那时,正是成绩上升的黄金期,李国锋却因疾病被宣判运动生涯的完结。他毅然回到七台河转型做了教练。曾经,李国锋最大的梦想是参加冬奥会拿金牌,如今他找到了新的目标——把速滑技术传授给更多孩子,成就自己的学生。
秒表滴答作响,传承的火光永不熄灭。
赵小兵刚开始跟随孟庆余训练的时候,曾这样问他:“教练,我们每天这么辛苦地训练为个啥呢?”“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孟庆余认真地说。“你别想骗我,滑冰根本参加不了奥运会。”那时候,对矿工的孩子而言,奥运会太过遥远,省城哈尔滨就是能够到达的最远地方。而如今,10位冬奥会和世界冠军、177枚世界级金牌,已经让这些孩子的梦想照进了现实,也向世人展示了这座小城的光荣与自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七台河走出去的冠军们再回来时,总会和小师弟小师妹一起滑冰。他们会故意落后一点,那一刻,少年们觉得冠军并非遥不可及……
《 人民日报 》( 2022年03月30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