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奉友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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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父亲节,但我想的不是父亲,却是我的哥哥。
上学时,学生登记表上都要填写家长。一般家庭的孩子都会恭敬地写上自己父亲或母亲的大名。而我从小学到初中,直到上大学,家长都是我的哥哥——奉友君。
听大姐生前说,母亲一共生了7个孩子,存活下来的只有4个。1951年大年初二,母亲生下了哥哥。两年后,有了二姐。后来又夭折了一个,最后才有了我这个“老幺”。
也许是众多孩子的生育和抚养耗尽了母亲的元气,就在我3岁那年的端午节前,母亲突发疾病,几天后便撒手而去,年仅43岁。而父亲也在第二年追随母亲走了。
那些年是我们兄弟姐妹的至暗时刻。初小毕业的大姐14岁便出去打工了。哥哥也只读了高小,13岁就去商店当了学徒。
我上小学时需要填写家长的名字。可父母都不在了,不可能填他们的名字。大姐出嫁了,也不便写她。于是,只大我6岁、刚当学徒的哥哥,就成了我的家长。
重若千钧的家长责任压在哥哥稚嫩的肩上。他每个月要从微薄的收入中抠出几元钱给我买供应粮,还要负责我每个学期的学费、书本费。不仅如此,他每年还要扯上几尺最便宜的白布,送到镇上的染坊染成毛蓝色,给我做一套中山服作为过年时的新衣。
哥哥掌握着我的命脉。如果他每个月不给我生活费,我就活不下去;如果他不给我交学费,我就只能成流浪儿。于是,我拼命刻苦地学习,每学期都争取考双百分。我在哥哥面前总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乖巧听话。哥哥虽然在经济上压力山大,但每当他看到我的考试卷子时,总是流淌出满意而自豪的笑容。
但哥哥并不轻易表扬我,见到我也没有多少话,表情似乎一直很严肃。于是,我超乎寻常地敬畏他,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尽管他从来没打过我,甚至也没骂过我。
哥哥在商店当会计。他虽然学历不高,但账记得好,算得好。他写得一手好钢笔字,“会计体”阿拉伯数字更是飘逸得如行云流水。由于他年龄小,个子小,镇上的人都叫他“小会计”。哥哥古道热肠,极肯帮忙,差不多人人都觉得他和蔼可亲,便纳闷我为何惧他。
那时我不但畏惧哥哥,也不大了解他的工作,直到有一天才现场目睹,终生难忘。
有次家里无人做饭,又恰逢赶场天。哥哥让我放了学去饮食店吃饭。我充满期待,心想哥哥一定会好好招待我,至少一盘回锅肉或者青椒肉丝少不了。我中午放学后去到饮食店。那天他正好在煮面的大锅前掌灶。他一个人既要打碗底,又要煮面、挑面,忙得不亦乐乎。我进到厨房,站在离灶头不远的地方看他忙碌。
他知道我来了,但没有功夫招呼我。我以为他会在挑面后先顺手端一碗给我吃,可他却对我视若无睹,一心一意地照顾外面的食客。
他挑完一锅面,便在黄绿色的浓稠面汤里加上几瓢热水,又在炉灶里加上几铲煤炭。然后赶快打碗底:酱油、味精、辣椒油、葱花,再加半勺汤。这种8分钱一碗的素面,是当时的美食。赶场的乡亲们卖了蔬菜、水果或鸡蛋等等,在镇上的饮食店里吃上这样一碗新鲜水面,算是莫大的奢侈。因此,端面的案板前挤满了一颗颗脑袋,一双双馋兮兮的眼睛紧盯着面锅。
面水重新沸腾起来,哥哥把装着水面的方型大木盘端到锅边,双手抓起一把把面抖散了撒入锅中。待下够了30来碗,才用一双极长的粗筷子,把锅中的面挑散,免得成团起糊。
我在旁边看得入神,面锅的蒸汽飘来面香,碗底的作料香味儿也偷偷向我袭来。我不停地咽着口水,心想哥哥这回总要先端一碗给我吃了吧?
面煮了两三分钟,哥哥挑起来看了两次,在锅边加了两瓢凉水,便开始挑面。他双手上的笊篱和长筷像是对舞伴,欢快地在面锅里舞蹈:一捞,一抖,一倒,一气呵成。每挑五碗面,他便停下来,收5个面牌子。将牌子扔进旁边的一个木盒里,再把面一碗碗递到案板上。接着又继续周而复始地操作。
他并没有顺手端一碗面给我吃,而是都给了外面的顾客。我有些失望,但仍然盼望着第二个5碗,第三个5碗……然而,当这锅面全部挑完,哥哥甚至都没有时间回顾我一眼。我依旧吞着口水,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期待下一锅,再下一锅。
哥哥煮了一锅又一锅面,卖出了不知多少个5碗。可他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只是有时把长长的围裙撩起来,用一角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我甚至怀疑是否记错了他让我来吃饭的时间。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已经差不多下午两点。我的胃像两片空石磨在残酷地砥砺,这种钝疼让人心头发慌,心里委屈得想流泪。站在端面案板前的人头终于稀少下来,面也卖得所剩无几。
当最后一位顾客端着面离开,我差不多在那里饿着肚子被罚站了两小时,双腿也有些麻木。我看到,哥哥浅灰色衬衣的后背已经湿透。面带倦容的他又用围裙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似乎有些歉疚地向我瞟了一眼。
最终哥哥掏钱去卖饭那边买了两碗米饭,炒了一盘炝莲白。热切期待的打牙祭彻底落了空。我们就站在和面的案板前默默地吃完了饭。
后来我才明白了这顿饭的意义。我了解了哥哥工作的艰辛,也理解了他先人后己的人生理念。
可我当时并不完全明白哥哥的心思,有时甚至对他还有埋怨。
1973年上学期,我以全优成绩初中毕业了。我们那一届上高中不再是推荐,而是考试。我常常后悔没有出生在科举时代,因为考试从来都是展示我好成绩的高光时刻。在初中升高中的考试中,我发挥出色,满心欢喜地以为分数可以决定一切。
一万个没想到,我竟然名落孙山!班上老抄我数学作业,平时成绩很差的一位女生都被录取了,我作为班上的全优生却榜上无名!我当时读的是白鹤小学办的“戴帽子”初中班。我毕业时的班主任杨伟民老师也深感震惊。他找到中学校长为我力争,说这样的娃娃不收太可惜了。可校长两手一摊,说他也做不了主。镇上干部的子女要照顾,还有一些乡干部、大队干部的子女也要照顾。考试成绩便等于一张白纸。
我满腔悲愤,急切地盼望哥哥能去找中学的校长或区上的领导理论。可是,我等啊等啊,没听到半点消息。我暗自猜度,是不是哥哥觉得我上了高中会负担更重,他也不想让我上呢?他当时已经22岁,还没有女朋友,是不是因为我的拖累呢?
一天午饭后,我百无聊赖地在镇上的小街上闲逛。突然一个小伙伴跑来对我说:“你哥喝醉了酒,在屋里大闹呢!你快去看看吧!”
我跟着小伙伴跑到哥哥的宿舍,门里围着好些看热闹的孩子。哥哥的两位哥们儿也在旁边劝慰他。我进到屋里,不敢靠近,也不敢去劝他,只在人堆里站着,紧张地看着他。哥哥满脸通红,嘴里喷着酒气,站在屋中间,正在破口大骂。我很诧异,他与人素来和善,从来不会骂人,今天怎么会撒起了酒疯呢?仔细一听,他骂的不是别人,而是区里管文教的副区长某某:“狗X的某某,有眼无珠,我兄弟成绩那么好,高中竟然不录取!他就只晓得走后门,照顾那些干部子女,欺负我们家里没人说得起话,他做这种亏心事不得好报!”
这时,我才明白,哥哥并不是不愿意我上高中,他并不是不关心我,并不是对我的事不闻不问。他只是不愿意摧眉折腰去求那些可以决定我命运的人,他心中的愤懑只能通过酒后来发泄。
我心中不由得升起无数感动。我觉得自己错怪了哥哥。我心里释然了,不再埋怨哥哥。
过了不久,哥哥决然地对我“断奶”。16岁的我茫然无措地开始自谋生路。打零工,推豆腐,饱一顿,饥一顿,艰辛备尝。
我想起了“中国的保尔”吴运铎写的《劳动的开端》,与他一样从少年时便体会到了生活的不易,生存的艰难。此时,我也理解了哥哥让我“断奶”的良苦用心。我在漫漫长夜里盼望天明,在艰难苦痛中坚韧自学。
六年后的1979年,哥哥结婚了。我给哥哥送上一份沉甸甸的礼物:我一举考上了四川大学!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闻。白鹤小学戴帽子初中班毕业的我,比白鹤中学的绝大多数应届高中毕业生还考得好,我自然在全区一举成名。镇上的街坊们对我刮目相看,镇上的姑娘们更是青眼相加。乡亲们一见到哥哥就会说你兄弟如何如何优秀。
但哥哥依然没有对我说多少表扬的话,他只是亲自下厨给我做拿手的菜,忙不迭地给我倒亲手泡的酒,买了平时舍不得抽的好烟。他脸上往昔的严肃一扫而空,他看着我连眼睛里都流溢着笑容,这笑容里全是他的自豪和骄傲。他不再对我直呼其名,而是亲切地叫我“弟娃儿”。我喜欢这个称呼,我感受到了长兄当父的深深爱意。
我意气风发地跨进了四川大学的大门,哥哥又一次当了家长。每学期学校都会把成绩单寄到他手里。某年暑假时我回到老家白鹤镇,住在哥哥家里。一天,他收到来自川大的成绩通知单,看后竟面色阴云密布,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我大惑不解,拿过来一看,原来有一门公共课考查成绩是合格。大学生都知道,考查成绩只有合格和不合格两个等级,即便考满分也是合格。哥哥大概误以为合格只是及格了。我跟他解释了一番,他脸上才云开日出,重露笑颜。
后来我工作了,成家了,他再也用不着为我操心。他只是时不时提醒我不要太累,要注意身体。不幸的是,他在儿孙满堂时自己却先倒下。抗癌三年后他终于撑不住了。那天,嫂子从老家内江打来电话,说医院病床上的哥哥要同我说话。我赶紧叫“哥哥你好!”哥哥的声音非常清亮,显得精神饱满:“弟娃儿,你吃饭没有?”他嘱咐我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只忙工作云云。
听到他明亮的声音,我深感欣慰,以为他还可以坚持些年头。哪里想到这是回光返照!第二天下午,哥哥便溘然长逝!享年仅64岁。我这才明白,他在临走前也放心不下我这个“弟娃儿”。他把这个家长,一直当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
(2023年6月15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