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我们向前走去。有一个湖,在前方,名为宿鸭。我们去看它。阳光很好,寒气依然袭人。旧历年的冬天最像冬天。春日也是如此。刚刚冒尖的春,还很柔细,但却蓬勃,势不可挡。经过一户人家,有人正在贴对联。庭院里打扫得亮白如镜。此人大概60岁出头,衣服看起来是崭新、至少是特意新换的干净衣服,脚有点跛。他很专注。贴了“爆竹声声辞旧岁”,再贴“瑞雪飘飘迎新春”,再去。对联里寄托了他对新的一年的美好的希冀。“他父母老去,无儿无女,一个人守在湖里的房子。”这是叙事的另一面。
这是一个被废弃的村庄。稀稀拉拉的房子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原农村样子,每家之间还没有垒砌起高高的院墙。时不时有过年的爆竹声,更是凸显出一种很深很深的寂静。雪化后的土路,很泥泞。我们不约而同蹑手蹑脚,认认真真地走,心里想,不要惊动命运啊。不要惊动化繁为简的生活,小心地路过。
政府正在施行宿鸭湖清淤扩容工程。清淤的大吊车站在湖边,工人已经回家过年了。全世界都在向前跑,它停留在原地。相守的邻居们,明天谁会搬走?再坚持一阵?这出门就看见湖泊的日子,这邻里守望的岁月,或许明天就戛然而止?或许是我当方面替他们焦虑,他们自己倒不觉得?哪天真的要彻底搬走,枯水期的村庄也不能留,那就搬走吧。但只要还在这一年,就好好地活着,一年四季劳作,冬季的末尾,等待过年。翻年之后,走向春天,又一轮跟湖泊相依为命的日子。就这样简单,安静,似乎连悲伤起伏的命运,都能不动声色,平滑过去了。
1958年春,为了防治水涝灾害,政府组织汝南、上蔡、平舆、正阳、西平5县的11万民工,挖湖底,筑堤坝,疏通河道,建成了这个大型平原水库——宿鸭湖。这个湖可以拦蓄薄山水库等上游来水,蓄水面积239平方公里,常年水面11万亩。水库东岸南北土坝全长35.29公里,高58米。60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居住在湖区的群众被迁移出湖区。“湖水下面曾经是一个很大的镇。逢集的时候,非常热闹。”很早就听一位初中同学说,他是宿鸭湖移民的后代。大部分居民已经因为水利工程搬迁别处,有的往南有的往北,有的到更远的地方。原本是乡亲,后来成为亲戚。枯水期的时候,宿鸭湖的边缘可以种庄稼,一些房子还能住人。只是人越来越少。直到今日,还有少许。
北方春日下午特有清冷掺杂着暖意的阳光,从高空铺洒而下,质地像碎金,比黎明和正午更明亮、清畅、慷慨。边走边眺望,远处的水,像飘带一样。近处的麦田,似乎越来越壮阔。只有全面的绿意。夏天的时候它全是水,波光粼粼。秋天的时候,它的绿更深,有很多鸟,飞来飞起,莫名所以。冬天,哦不,现在是被冬天包裹着的春天,我又来了。雪开始在湖里下起来,有农人在麦田里施肥。动作很有韵律,不断前行又不断后退,像胶片一样显影,又淡出,深入到涳濛的深处。冬小麦正在蓄力,雪花与肥料养育着它。我们久久站立,行走,凝望。
我们继续前行,路过茁壮成长的麦田,遇见凌冬不凋的果实,辨认少年时代吃过的蔬菜。翠绿麦田,古老又青春的大地,无限延展。
天气晴朗,气息凛冽。行走犹如在氧气的大海里遨游。走进一间育苗林场,有几户人家零星居住于此。“这是一间国有林场。这些人家是护林人。”红灯笼高高飘扬,高大的榕树气质轩昂,有老人有儿童在默默伫立在静默中。有一壮年男子,带着七八岁模样的男孩,在田埂上坐着,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苍天在上,黄土在手边,泛着冰凉又有一点点暖暖的太阳正在一点点下沉。他在想什么?就算难想的课题,这会儿应该都能更容易想明白吧。
傍晚的时候要划船回到对岸。这里的船都是自己划到对岸。这边的人,要等对岸有人过来把船划过来。但那天是除夕。已经划船到对岸的年轻人,看我们站在此岸,原本可以弃船登岸的他,选择划船回头,默默划船载我们过去再走。我向他道谢,目送他走远。他也是移民的后代吧?在除夕之夜,看一眼老家再走?
从下午走进夜晚,远远看见村庄的灯火闪烁。湖泊以及它的周围,隐藏着大自然无尽的秘密与诗意,也吸纳着无法言说的曲折心事。把一切不能说的,不必说的,都接住。
宿鸭湖是给我力量的湖。它是我精神的一个秘密。这个湖不需要我,但是我需要这个湖,以一种精神的形式。清新,明净,安静,有力。哪怕是废弃的村庄里,也包裹着生命力。故岁今宵尽,烛找明旦来。在土地上看见春天在上升。看见漫长的冬季正向春的迁移。每一次走近湖泊,都是一次吐故纳新,也是一次,过春天。
(本文图片均由张杰摄影)